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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橋的記憶——橋上和橋下的故事
2011-11-03 來源:
古橋在古城北竹公溪上,據(jù)說是一位姓張的州官修的,便叫做了張公橋。橋用紅色的雅石砌成,三孔,孔形如卵。橋下流水行船,橋上跑馬行人。橋既寬既窄,說寬,可并馬而驅(qū);說窄,錯不開兩部汽車。橋建于清代康熙年間,300多年沒啥變,民國時變了一下,那是因民國六年發(fā)大水,橋欄桿沖沒了,但橋身沒事。人們重修了石欄桿,用的是本地產(chǎn)的紅砂石。欄桿不分柱不分板,一通堂的用條子石搞成了最實惠的羅漢欄桿。于是,清代的橋身上承載了民國的欄桿;于是,欄桿檔頭就刻上了長了十二個角的圓巴巴。建國后,十二個角鏟沒了,變成了沒角的圓巴巴,象紅太陽。那時,挨近“紅太陽”有一座象字庫一樣的神龕,也是紅砂石建成,上下兩層,四角攢尖頂。上層敞開著一個洞口,我們時常伸手進去撈摸撈摸,到手的往往是一把冷冰冰的香灰、紙灰、竹簽,搞不清是哪個時候的遺物。

    與這些時代的變化同步,橋上走過辮子兵、大沿帽、黃軍帽、轎子、滑竿兒、黃包車、三輪車、雞公車、牛兒車、拖拉機、解放車、東風車、吉普車、烏龜兒汽車、自行車、摩托車、草鞋、布鞋、板板鞋、膠鞋、皮鞋、塑料鞋、光腳板……磨起了紅砂石粉,留下了黃泥巴。

    我家就在橋頭住,所以記得這些雞零狗碎,但有這些雞零狗碎才有了古橋的之所以為古橋的資格。橋是古城通往成都的必經(jīng)之道,是從古城內(nèi)汽車站發(fā)往成都方向的班車的必經(jīng)之橋。我中學讀走讀,凌晨,常在班車減速過橋時跳上車屁股后的貸梯,抓著貸梯搭上一段巴車,到學校門口時再跳下車。這省了我走路的力氣,但省不了多少時間,因為路太窄,車跑不起來。

    窄窄的石欄桿(有大人的肩膀那么高)頂上一溜的平展,膽子大的娃兒子不時在上頭手搖腳晃,所以,石欄桿是測試娃兒子膽子大小的“平衡木”(敢或不敢在上面走走)。發(fā)大水時,又成了男娃兒跳水的跳臺。光屁股和不光屁股的大小娃兒子,一個一個比著往橋下兩、三丈深的渾水中亂跳,什么“秤錘式”、“飛燕式”,“翻跟斗”,奇形怪狀。9歲的潘毛是跳水童星,捂著小雀兒跳“秤錘”是他的保留節(jié)目。圍觀者贊嘆,哄笑,其喜融融,其樂陶陶。而我的眼睛,卻常跟著他們的身影往下,到橋下尋找橋下的故事。

    橋下,兩頭紅砂石堡坎,壁立伸的直落河中,但留有石梯步子一道,轉(zhuǎn)折,再轉(zhuǎn)折,直達橋下。橋洞三個,其間橋墩兩頭溜尖,像“串桿子魚”的魚嘴。“魚嘴”很高,小水天才爬得上去, 頂上平坦而堅硬,因此,也就成了在橋洞中游泳的娃兒們打伸四肢涼肚皮的地方。橋墩間的河底鋪滿了石板,與大多數(shù)石橋不同,這東西稱為“海底”——搞古建筑的專家叫出來的詞兒。海底鋪砌的全是來自雅安青衣江邊上的雅石,平整,堅固,同橋身一樣;上下各砌了一道“滾水石”,劃出了海底的范圍。

    橋下是我們夏天的樂園,只要岷江不發(fā)大水,只要竹公溪上游不開閘放水,橋洞中的水便深不過膝,不緊不慢地掠過海底。于是橋這頭的男女老少各拿一條長板凳、或短板凳,赤了腳,挽起褲腳走到橋洞下,在河風流水中愜意地納涼。此時,父親抽起菸子煙,擺起了龍門陣:“張公橋,橋張弓,一把寶劍掛當中。”我看不到寶劍,父親說:“早被竅桿偷了。你看,以前掛寶劍的環(huán)環(huán)還在呢。”我望了望洞頂上的洞,說,我連環(huán)環(huán)也沒看見。父親不說了,自顧自的抽菸子煙。一會兒,父親又說話了:“我年輕的時候,發(fā)大水的時候,從中間那個橋洞下推‘仰爬兒’過,我還看見橋洞頂上有字呢。”我沒興趣。他自言自語:“寫的是大清多少多少年什么的,你想想……

    一會兒,淘米洗菜搓衣裳清被單的婦女來了,帶著光屁股的娃兒子。張家長,李家短,嘰哩瓜啦,嘻嘻哈哈,花花綠綠,沉沉浮浮。夾雜著潺潺流水,縷縷青苔,一片濕潤、涼快。橋那頭的人也踏著石梯步子下來了,張三哥的胖子婆娘和她那胖姑兒居然還端著一斗碗豇豆稀飯。坐在板凳上,胖姑兒邊吃邊用雙腳打出水花。飯沒吃完,褲頭已濕了一大截。娘兒倆笑了,褲頭擰了兩下,很隨意,也很愜意。忽然,上面漂下來一條架架兒、一條腰褲兒、一串驚叫聲。那肯定是那家女人漂洗的衣物了,幫忙撈撈,幾聲“道謝了”,就回到了主婦家濕漉漉的手中。突然又一聲驚叫,那是鄰居平平兒母女倆擰被單不小心滑到了,濕漉漉的平平兒一身曲線畢露,驚慌地往家里跑,引來男人們一陣快意的哄笑.

    晚上,橋下,月光粼粼在水波中。加速吹過的河風、流過的河水,爽到骨子里。風、水、浪花交響。大姐帶我下河,我光不溜秋地學“狗爬騷”。鄰居與我同歲的婉兒也來到橋洞里學“狗爬騷”,她“爬”到了我身邊,一下子站了起來,站在齊大腿深的水中。我禮貌地站起來歡迎她,她黑寶石一樣的大眼睛盯著我的光董董,說:“我也打的光董董。”月光下,她的光董董白得耀眼,帶著水珠,像一條銀魚。穿著游泳衣的她姐姐平平兒邊游邊走地過來了,瞄了我一眼,說,當真雀兒沒有長毛。我不懂她的意思,婉兒也不懂。所以,我和她都不理會她,繼續(xù)在水中學“狗爬騷”,不時地肌膚相親。后來,我和婉兒在橋洞中又多次相遇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慢慢地都不學“狗爬騷”,而是學蛙泳、“仰爬兒”什么的;隨著時間的推移,同她姐姐一樣,婉兒也穿上了游泳衣(我看到,她那里鼓起來了),同時,我也穿上了游泳褲(我清楚,我那里長毛了)。在橋洞中,我和她告別了兩小無猜的光董董時代。

    時間到了1966年,古橋上游新修了一座公路橋,鋼筋水泥。橋上,汽車過的少了,班車也沒有了。“文革”跟著來了,橋頭神龕首先拆毀,被“破四舊”了。跟著,造反派和保守派以古橋為界,文攻武衛(wèi),從扁擔、鋼釬到手槍、步槍(小口徑、大口徑)、炸藥包、手榴彈。橋上,你來我往,如潮水進退。夾雜著呼叫聲、慘叫聲、擊打聲、槍聲、爆炸聲。紅色的血、彈痕、硝煙裝點了原本就是紅色的橋。

    后來,“文革”進入了抓小爬蟲的階段。婉兒的父親、身為造反派的 “趙司令”被抓出來了。一天,我和婉兒從學?;丶?,看見趙司令被一群人前呼后擁著上了古橋。橋上,趙司令移動著,但不是兩腳踏地的走,而是四肢著地的爬。他嘴里銜著一根稻草,頭上扎著一圈稻草,戴著一頂白紙糊的尖頂?shù)母呙弊?,帽子上豎寫著“小爬蟲”三個黑字,褲襠下吊著一根草辮子。他昔日的戰(zhàn)友用硬頭黃竹子不停地敲打著他扭動著的屁股:“吼!我是小爬蟲。”于是,趙司令吼:“我是小爬蟲!” “再吼!我是小爬蟲。大點聲!”趙司令大聲:“我是小爬蟲!我是小爬蟲。我是小爬……”他嘴中的稻草跟著顫抖,顫抖的結(jié)果,哈拉子便順著草稈稈滴落到橋面那紅砂石板板上,一滴一滴留在他的身后構(gòu)成了一條不規(guī)則的虛線。婉兒發(fā)現(xiàn)了爬行在橋上的父親,她的臉變得通紅,瞬間又變得雪一樣的白,明亮的大眼睛同時化為陰濕。一扭頭,她跑下了橋,返向?qū)W校走去,匆匆地把我丟在了橋上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上世紀九十年代,開始整治竹公溪,河兩岸全部砌筑了直上直下的堡坎。橋兩頭同樣如法炮制,壁立伸的把原來的堡坎、石梯步全埋在了里面。從此,老橋結(jié)束了居民下河淘米洗菜擺衣裳納涼游泳的歷史,對居民而言,“橋下”也成了一處可望而不可及的異域,只剩下了“橋下”的記憶。

    時間到了本世紀初,改善城市交通,改造舊城(不能叫改造古城,古城是歷史文化名城,重視文物保護),古橋被叫作了舊橋,也改造了。在橋上游連著古橋新增了一座比古橋?qū)捜兜钠搅簶颍ó斎皇卿摻钏嗟模碌臉蚨兆屌f的魚嘴失去了一半的嘴巴,窄窄的古橋變成了不過車只走人的人行道,淪落為新橋的附件。橋欄桿為仿古石作,以證明當局有文物意識。擴寬了的“張公橋”可并車而驅(qū),夾雜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,在紅綠燈的指揮下,演衍著新的橋上的故事。無路可達的橋下則成了陰陽難辨的世界,繼續(xù)排斥著兩岸的居民,封存著橋下的故事。于是,古橋不再是原來意義的張公橋,不再是原來的古橋了,它徹底失去了它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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